寒意是第一个归来的住客。
它比黄昏更早地渗进这间石砌的厅堂,沿着打磨光滑却冰冷的地板蔓延,爬上厚重的织锦挂毯,最终凝固在彩绘玻璃窗投下的、失去温度的斑斓光影里。
窗外,这座被称为“永恒王朝”心脏的城池正沉入暮色,尖顶与圆顶古怪地交错,指向一片混沌的、紫红色的天空,仿佛神祇在创世时打了个盹儿,将不同时代的草图胡乱糅合在了一起。
林序站在窗前,指尖触碰着冰冷的琉璃。
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轮廓,一张属于别人的脸——苍白,精致,被过于繁复的金色卷发衬托着,像一尊易碎的瓷偶。
这张脸属于艾德里安,帝国的王子殿下,三年前离奇失踪,杳无音讯。
而今,这具华美躯壳己然被一缕来自异界的游魂所占据。
空气里有股陈腐的香气,是某种名贵的熏香,试图掩盖石料和旧书籍固有的霉味,却只混合出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甜腻。
寂静中,唯有壁炉里新添的银炭偶尔爆裂,发出细微的哔剥声,像某种冷血的虫子在啃噬时光。
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,打破了凝滞。
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滑入,像一道影子自行脱离了墙壁。
是凯尔,宫廷的侍卫长。
他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墨色制服,身形挺拔如枪,步伐精准得仿佛用尺规量过。
他的到来没有带来一丝风,却让室内的寒意陡然加重了几分。
凯尔在离林序五步远的地方停下,那是既能瞬间出手护卫,又保持着绝对尊卑距离的位置。
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林序身上,而是平视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,眼神灰冷,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,映不出任何光亮。
“殿下,”他的声音低沉,平稳,没有一丝波澜,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,“奥古斯都大人提醒您,今晚的星象利于静思。
请您留在寝殿。”
林序没有回头,依旧看着窗外。
远处,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顶端,巨大的齿轮缓缓转动,啮合着更小的机括,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——那是维持着帝国时空不坠的“永恒之钟”的一部分。
在这错乱的时空里,连星辰的轨迹也是被计算好的吗?
包括他站在这里的这一刻?
“静思……”林序轻声重复,这个词在他舌尖滚过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。
他透过琉璃的折射,看着身后那个如同石雕般的身影。
“凯尔大人,你是否也觉得,这里的星空……比别处的更拥挤一些?”
这是他小小的试探,一句无意义的闲谈,偏离了“艾德里安”应有的、对执政官大人唯命是从的剧本。
凯尔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快得像是光影的错觉。
他的视线终于移动,落在了林序映在窗玻璃上的倒影。
那目光像两枚冰冷的探针,试图刺穿这层脆弱的琉璃,以及琉璃后那具皮囊。
“星空亘古不变,殿下。”
他的回答滴水不漏,语气依旧平淡,“变的,只是观测它的人心。”
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攫住了林序。
就在凯尔话音落下的瞬间,他眼前猛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:不是他熟悉的现代都市,而是冰冷的剑锋、飞扬的旗帜、还有一双……一双饱含痛苦却无比坚定的眼睛,那双眼睛的颜色,和凯尔的一样,是冰冷的灰。
这感觉转瞬即逝,却让他指尖发凉。
是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?
还是……他被强行塞进这里时,灵魂撕裂带来的幻觉?
他下意识地抬起手,似乎想按住抽痛的太阳穴,但中途硬生生改为拂开额前一丝并不存在的乱发——一个属于“艾德里安”的、带着些许娇矜和不耐烦的动作。
凯尔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,他灰冷的眼底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,像鱼鹰潜入深水前翅尖划过的暗影。
他看到了那瞬间的僵硬,那试图掩饰的本能动作。
这个“替身”,比他预想的更……不安分。
“如果殿下没有其他吩咐。”
凯尔微微欠身,姿态无可挑剔,却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。
他没有等待回应,便像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厅堂,融入走廊更深沉的阴影里。
沉重的木门合拢,隔绝了外界。
林序缓缓吐出一口气,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这双养尊处优、指节分明的手。
这双手应该拿起权杖,还是应该推开这扇囚笼之门?
窗外的“永恒之钟”再次传来齿轮转动的轰鸣,一声声,敲打在沉寂的暮色里,也敲打在他空洞的胸腔上。
这不是穿越,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。
而他,就是那个被绑上祭坛、连挣扎都被计算好的羔羊。
只是,猎人们似乎忘了,羔羊的眼中,有时也会映出屠刀冰冷的寒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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